没有手,郑龙华照样可以摄影。是摄影,让他重新“长”出了描绘世界、触及灵魂的“无形之手”。
他用镜头记录下残疾人同胞积极向上的奋斗历程,不仅成就自己的生命之光,也照亮了他人。
当郑龙华“捧”起相机,镜头内与外,满是坚毅又动人的中国故事。
今年,他获得第十一届“最美杭州人”荣誉称号。
一双与众不同的“手”
1959年寒冬,临安昌化山区迎来了一年中最湿冷的时节,农村里家家户户都会烤火缸来取暖。
一天中午,一个小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,把整个村的人都惊动了。
当大人赶到时,看到不满周岁的郑龙华栽倒在床边的火缸中。拎起来后,他的两只小手和半个脸颊,几乎被烤焦了。
眼看孩子只剩一口气,母亲急忙和村里几个壮年人一起将他送往医院。临安当地医院见情况严重,建议他们还是往上级医院送。
郑龙华的父亲是一名空军,他在杭州得知消息后,立即让家人把孩子送到杭州的大医院。经过长达两周的抢救,郑龙华才脱离了生命危险。
命是保下来了,这双小手怎么办?医生建议,要将手腕部以下截肢,避免后续感染,再危及生命。但郑龙华父亲的态度很坚决,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截肢,哪怕能留住一个手指也好。
可惜,后来还是一个手指也没能保住,但医生尽可能地保留了郑龙华的手部躯干。他现在手部前端的肉团,便是当初抢救时,被纱布包起来的状态。
60多年后,郑龙华依然庆幸父亲当年的那个决定。“我很感谢父亲,这让我后来的日常生活可以自理,还能捧起相机。虽然不太方便,但如果截肢了,我的手臂就会比现在更短,很多事情就不可能完成了。”
婴儿时期发生的这桩令人心惊的遭遇,郑龙华也是长大后听家里大人和村里长辈说的。从他有记忆开始,自己就没有双手,半边脸上都是伤痕,生活困难重重。洗脸刷牙、穿衣吃饭、翻书写字,他必须付出超出常人数倍的努力。
从临安昌化中学念完高中后,郑龙华回乡务过农,但大多数时候能做的只有挑担的活;去学校代过课,但因为残疾,转正申请总是被拒。
1977年恢复高考,郑龙华去考了,成绩超出大学录取分数线12分。
但因手部残疾,在体检时被刷掉了。他不死心,第二年又去考,又过了线,却因同样的情况再度被拒之门外。
升学这条路,走不通了。
郑龙华转头去找工作,高中毕业生当时也是香饽饽。正好这时有一个机会,乡里要成立文化站,有人推荐了他,他自己也信心满满,跃跃欲试。
面试时,负责人向他提了两个问题,“第一,文化站要做群众文化工作,你会唱歌、跳舞吗?第二,文化站要拍照片,你能不能照相?”
面对这两个带有质疑的问题,郑龙华只能怔怔地看着负责人,哑口无言。这个工作还是黄了。
一台突然收到的海鸥相机
“像我这样的人,到底能干点什么好?要么靠写文章来赚稿费?要么拜个中医师父去行医?”郑龙华反复思索着人生的出路。
他把对前途的困惑,包括这次面试的经历,写进了和高中同桌车静光的每周通信里。
车静光是上海人,当时考进了复旦大学物理系,他回信说,“照相摄影你倒是可以考虑,以我对你的了解,只要你有决心,想做的事情肯定能做成。”
这份鼓励很热血,但郑龙华有现实的担忧,即便学会了摄影,恐怕也难以维持生计。车静光又回信帮他分析,昌化是一个山区,只有镇上一家照相馆,现在人们条件慢慢好起来了,拍照需求肯定会增加的。
“20世纪80年代初,一台最基础的相机也要120元钱左右,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,我拿不出来,后来我们通信也没有再说起这件事。”郑龙华说。
两个月后,郑龙华突然收到了一台全新的相机,是车静光从上海寄来的海鸥4B型相机。“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向他父母借的钱。”郑龙华说。
捧着这台新奇的相机,郑龙华一刻不停研究起来。说明书只有薄薄一张纸,他搞不懂操作方法,就去新华书店找书,却找不到一本有关摄影教学的书。他又跑去镇上的照相馆想向师傅讨教,但对方怕被抢饭碗,不肯教。
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。光是学会怎样捧稳相机,郑龙华就花上了几个月的时间,更别提还有调光圈、焦距等更加精细化的操作了。
最让郑龙华感到困难的,就是调焦距。调焦的钮在相机右边,正常情况下靠两个手指拧动,来让镜头推前推后。
没有手指的郑龙华窝在家里,用手上两个“肉团团”反复试验,终于试出了一个办法——先用肉团摩擦那个按钮,直到挤得不能再紧之后,依靠手臂来转动调焦。
手上的肉总是被磨破皮,晚上还要浸泡在有腐蚀性的药水里冲洗胶卷,伤口痛得郑龙华直冒冷汗,但他依然坚持打磨和锤炼技术。
和这台相机磨合了整整一年,郑龙华总算学会了拍照片。申请了个体营业执照后,他在昌化地区开起了“流动照相馆”,上门给人拍留念照和全家福。
群山郁郁葱葱,郑龙华年轻的身影穿梭其中,背着挎包,蹬着自行车,车前放着相机,后座绑着冲印箱。
他拍照定价优惠,5毛钱3张,拍好洗出来人家满意才收钱。照片风格活泼自然,很受农村人喜爱。靠着信誉和口碑,郑龙华生意渐渐做起来了。除去基本开销,每个月还有结余。不到1年,他就把买相机的钱寄还给了车静光。
在走街串户拍照的过程中,郑龙华偶尔会拍到一些有新闻价值的照片,他就给报刊、杂志投稿。“每当看到一幅照片在报纸上发表,我会乐上好几天,而且还有一点小小的稿费。”
一件卖掉房子也要做的事
1984年国庆节,郑龙华参加了在上海举办的全国即时艺术摄影大赛,主题为“美在上海”。他早晨4点起床,捧着海鸥相机,在上海街头寻找“美”。
直到傍晚,他在黄浦江畔看到一群美术生正在写生,钟楼等外滩美景在画笔下呈现。郑龙华眼前一亮,对着这个场景按下了快门,将照片取名为《美景画不完》参赛。
结果,初出茅庐的他获得了本次大赛的“特别荣誉奖”。在这场高手林立的比拼中,一名残疾人个体户竟“杀”出重围得奖,郑龙华的故事被上海媒体争相报道。消息很快传回了临安,逐渐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。
“这次获奖增强了我对艺术摄影的信心,从此便一发不可收了。”郑龙华说。
后来,郑龙华进入文化馆工作,几年后正值全国各地成立残联,一心想为残疾人做事情的他申请筹备当时的临安县残联。在残联工作的10年,他一直为残疾人事业奔忙。
热爱摄影的郑龙华,慢慢接触到了数码相机和单反相机,也练就了一手适合自己的独门功夫。
2001年,北京成功申办2008年奥运会,转到文联工作的郑龙华琢磨着,要为祖国的百年梦想做点什么。身为一名残疾人,一位摄影工作者,他萌生了拍摄中国100位残疾人精英的想法。
从2006年5月至2008年5月,经过700多个日日夜夜的长途跋涉,耗资100多万元,郑龙华走遍了全国100多个县市。
他用5000多张图片和近15万字的手记,完成了“一位无手摄影家对话中国100位残疾名人”大型公益活动。
郑龙华的作品乍一看很朴实,却缓缓释放一种坚实的力量。他坚持不放大拍摄对象的伤痛,也不刻意回避命运的不公,而是客观记录精彩动人的瞬间。
每次拍摄,他通常会先与拍摄对象同吃同住几日,但从不干涉对方的工作和生活,只在一旁默默观察,捕捉触动内心的画面。信任与理解,是郑龙华打开他们心门的钥匙。
事实上,在这个活动启动拍摄之前,郑龙华花了几年时间,走访了许多专家和学者,终于通过了可行性论证,却苦于没有资金。
在和爱人商量后,他卖掉了一套还没来得及装修的改善房,一共35万元当作启动资金。
这件事,为什么非做不可?郑龙华说:“因为我想通过摄影这门技术,通过我呈现的画面,来为我们残疾同胞表达心声,让社会更加关爱残疾人,关心残疾人事业的发展,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。”
北京残奥会期间,郑龙华如愿在北京国家图书馆举行了“生命之光”摄影展,引发轰动。一时间,“无手摄影家神州第一人”名扬四方。
一个摄影界的至高大奖
2023年6月,一个好消息传来,郑龙华荣获“中国摄影金像奖”。这是全国性摄影艺术最高奖项,与电影金鸡奖、电视金鹰奖、戏剧梅花奖等并列,是中国文学艺术界12个艺术门类最高奖项之一。
“他从不怨天尤人,热爱生命、脚踏实地、身体力行,坚持以影像弘扬主旋律、讲述中国好故事。”这是评委会对郑龙华的评价。
在颁奖典礼上,郑龙华发表了这样一番感言:“感恩摄影,是摄影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;感恩时代,是社会的关爱助我美梦成真。”
2023年10月9日至28日,郑龙华在杭州亚运会博物馆举办《生命壮歌——一位无手摄影师镜头里的中国残运健儿风采大型公益摄影展》,展览还在中国摄影家协会·影像中国网线上同步开展。
两个亚运,同样精彩。《生命壮歌》是郑龙华献给亚残运会的礼物。这次摄影展呈现的是20多年间,他在全国、地方性残疾人运动会上,聚焦残疾人体育运动的精彩瞬间。
从北京的《生命之光》到杭州的《生命壮歌》,仿佛是一场历时悠久的击掌。郑龙华镜头中的每个残疾人的人生故事并不相同,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勇敢和不屈。
现在,居住在临安的郑龙华依然在人文纪实摄影上耕耘创作,并持续关注残疾人事业发展这个主题。“我还想学习新的摄影理念和技术,现在人工智能发展这么快,稍微不学习就要落伍了。”
在郑龙华看来,摄影最大的功能是记录,能把历史的一瞬间凝固下来。就拿日常生活来说,“流动照相馆”开张的第一单——有个小伙子马上要去参军,一家人想拍个合影,便找他上门拍照。
“祖孙三代一共8个人,我特地把这张合影做大了一些,也没多收钱。前几年我回去还看到他们家里一直放着这张照片,那个当初去当兵的小伙子现在都50多岁了,觉得很有纪念意义。”
很多人在看到他的手之后问:“郑老师,您是怎么坚持拍摄了这么多年?”
郑龙华回答说,摄影的动力是对生活无比的热爱。“我热爱这大好河山的一花一草,热爱晨光,热爱细雨,热爱晚风,热爱我脚下滚烫的土地,热爱这土地上永不服输的人民。”